我们大概花了半个小时,才把至通讯社的路程走完。
“要乘公交车吗?”虽然姐姐并非穿着高跟鞋,但我还是对姐姐能否胜任这段路程心存疑惑。
“不用,时间安排上不急。我只想和你多待一会,弟弟该不会拒绝吧?”既然这样不加修饰的话从姐姐口中说出了,那么没什么比姐姐的拒绝显得更无法反驳的理由了。
“我在美国留学那会,家里一切都好?”仿佛报复我小瞧她,姐姐开始向我诘难般发问。然而我感觉姐姐的目的并非在此。
“嗯,还好吧。”我早已习惯滥用这样敷衍式的回答。
“那件事情,我当时不在,很遗憾。但是……”姐姐的话语随着她本人的脚步止住,她的身影恰好没入建筑挡住阳光所投下的阴影当中,好像是为了要小心翼翼地确认什么。
“希望你原谅我。”为什么要求原谅?何事严重到需要姐姐要求我的原谅的地步?最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在过去的十九年中给姐姐、还有家人增添了这么多麻烦的我。显然,没有任何修饰说辞的要求比平常动听的话更可怕,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这是一种没有多余选项的选择,但是,现在这个只需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不重要。
“不,很重要。”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脸沮丧地说道。
直觉告诉我,对姐姐的沮丧表示不理睬的话,可以让她暂时放下这个梗结,这些事情放到以后处理会更好。我更疑惑的是,为什么这么快从家里的事情跳跃到我的事情上?这么说来,谈话的焦点便落在了我的身上,再说家里的事情姐姐看得比我还透,她怎么会可能不清楚。现在,我应该对姐姐关心我的不幸遭遇表示感激,还是跟姐姐好好地解释事情的经过?然而我们所站之处并没有打出“cafe”这样的招牌的店铺,姐姐也未必愿意耗上这么一段时间听我的诉说。
我突然想随便揪住路过的行人,大声向他们咆哮是不是全世界的广播都在讨论这件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让无线电都保持静默。不过,很显然,我放弃了。“啊?我没有埋怨姐姐的念头。那件事情,不想再提了。”
“这些我都知道了。”姐姐从沮丧中恢复过来,罕见地打断我的客套话,顺便省去了我解释的尴尬。然而接下来的发问致我于更难堪的境地,“你还好吧?”
“嗯,已经没事了。”脑内一片迷茫,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尽力将发出那几个音节的速度跟得上姐姐思考的速度。
“你在说谎,对不对?”出乎意料地,这次姐姐并没有带着格外认真的眼神询问我,她漫不经心地走在我前面,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唯独留下一头在阳光下愈发纯粹的碎发。
“没有。”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呢。
“嗯,也是,最好还是没有其他人知道吧。”虽然发问得如此漫不经心,但听到答复之后却显得如释重负,姐姐都知道了哪些事情?了解得有多深入?我一概不知。但是,既然是姐姐的话,那么一定可以信任。我们如同在对立而列的窗户中谈话,说了半天都未能让对方看到自己所遮挡的窗户内的风景,最后,姐姐以毫不在乎的口吻说着再见顺便关上了窗户,彼此什么也没有了解到。
下午三点刚过,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路边摆放书摊的书贩把柜子一锁,不知钻进哪家咖啡馆消遣下午茶时间。姐姐在书摊前停下驻足,似乎想到了什么,随手拾起叠在最上面的一份报纸,把零钱放进一旁的瓷罐。
“你们选的地方真不错。”瓷杯被轻放下,剩余的咖啡伴着姐姐的话音在杯子里晃荡。“既不起眼,内部装修也赶得上潮流。凡尔赛那边搞出了什么大新闻,你们可以跑得比巴黎的记者还快。”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开始打量起通讯社的室内设计。简洁却没有想象中粗糙的混凝土墙面以及高大的落地窗,脱离了螺旋式设计而采用人性化设计的楼梯,以及被辟为书架的楼梯下部空间,甚至以切面工整的实木铺设的地板,说不上功能的铜管簇突兀地贯穿顶部与地板间并丝毫不加任何遮掩,一派与传统时代格格不入的工业时代的缩影。
“这设计师在当时肯定被称为异端!”我在重新以初来者的角度大致观察了一番后暗地作出这样的评价。
桌子另一侧围坐着两个与我年级相仿,以西装革履为标准打扮的青年。其中一个向我们笑了笑,“墨小姐言过了,挑这地方是商会的眼光,我们活动的经费,还得承蒙他们负责。”
他斜着身子在衬衫宽大的口袋里面翻找着什么,掏出了一个铁烟盒,以及不可或缺的打火机。“对了,来一根嘛?”
“抱歉,我不抽烟。”姐姐一字一字地朝着他摇了摇头,如此认真的表情,恐怕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不领情的表现吧。
青年转而朝我揭开铁盒的盖子,像是要给我验货,里面塞着几条以丝质包裹的香烟向我露出了白色的烟头。“我喝咖啡就可以了。”,我连忙摆手谢绝他的好意,甚至还拿起残留着体温的瓷杯呷了一口咖啡。实际上我并没有吸烟的习惯,自从年少无知一次胡乱抽了一口爷爷的木杆便被呛得要死要活了半天之后,我便承认这种在特殊环境下近似于货币的消耗品与我无缘,尽管这种消耗品可以让人际交往变得简单一点。
在青年以手掩着打火机蹭出来的火苗的动作中,两个脑袋,两根被手指架着被嘴叼着的香烟凑到了一起。青年闭眼缓缓地回味了一口,吐出的云雾顺着他油光可鉴的头发缓缓升腾,活脱一个推销员一样不死心地向我们推销他的烟,“这烟是我们自己手卷的,不像外面卖的,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混进去了,真的,不信你吸一口。”
“墨小姐这番光临可有独家消息?不必说,一定有的。”青年沉醉在烟草带来的**中,以近似微醺的眼神看着我们。但我敢保证,倘若姐姐真说出什么爆炸性的消息,那双眼神一定会如打火机一样瞬间明亮起来。
“你们离新闻现场这么近,还需要我提供吗?”姐姐把糖勺从那浓郁的褐色中提出来,睫毛随着糖勺敲击瓷杯边缘的动作有规律地微微颤动。“今天的会议,有人去采访吧?”
“有的有的,利民和伯维都去了。我们搞到了记者证,可以直接采访那些外国代表。”青年向我们摊了摊手,“不过,采访完了我们还得忙一阵子。整理排版拍电报,这些事情做起来才发现人手不够,有时候,真想借令弟在这里帮忙。”说完,青年冲我大方地一笑。
“要是现在还是工作时间的话,我倒是很愿意接受你们的采访,不过既然你的同伴在凡尔赛宫与我们无缘,现在又正好是下午茶时间,所以……”姐姐没有说出下文,而是把拌了糖的咖啡朝我的方向挪了挪,我自然地接过瓷杯。
“不不”,青年连忙将姐姐的话语打断,手势向下压了压,“难得来一趟,墨小姐你算是我们寒社的稀客了。”青年望了望姐姐,再望了望我,似乎为了确定意见一样,“这样吧,不如晚饭我请客,怎么样?”
“这样破费不太好吧?”
“没事,我们靠勤学俭工赚的钱还是可以应付这些花销的。”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身子微微向前倾表示谢意,姐姐姣好的脸庞附上一丝浅笑。
我本想姐姐会再三推辞,没想到如此直截了当地应邀,想必是有事需要谈论一番。至于追求者的问题,我早已习惯跟形形色色慕名而来对少女表示欢喜之意的先生,她的石榴裙之下再多一个留学生兼报社记者,大概也不会包不住火吧。不过,我的不在意的程度仅取决于姐姐的态度。
“那么,作为答谢,我还是可以提供一点消息。”姐姐双臂倾在桌子上,拿起刚买的报纸让目光沉浸在字母的海洋。似乎是对青年的请客的妥协,然而我知道,即使没有邀请,少女也只会毫无保留地谈起。她只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
“呃…”姐姐思索了一下,用目光向青年表示确认。“这也算不上消息,只能说是个人见解罢了,仅限于和会的事情。”
“愿闻其详。”青年耸了耸肩,摆出一副妥协的坐姿,却没有作记录的打算。显然,他对于姐姐接下来可能不按常理思考的个人看法已经习惯了,一如事先往自己的思维注射了疫苗。
“法国对于德意志的强大非常不安,即使现在的德意志已经战败,但只需假以时日必将东山再起。这点法德彼此都很清楚。”
“为什么?”虽然事先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但是青年还是忍不住放下了烟,同时也放弃了思考。对于姐姐的见解,我索性收起自己的疑惑苦笑了一下,端起咖啡看着门外岁月静好的风景。
趁着不可理喻的氛围正浓,姐姐即兴开始了她的脑内推理,“完全没有具备作为记者的敏锐嗅觉呢,你们。没有发现吗?战前法国的人口占欧洲比重便开始下滑,钢铁产量也甚至达不到德意志的1/3,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在困扰着法国,而他们的军官对于未来可能爆发的第二次战争更是毫无信心。”似乎为了使我们确认她所说的并非危言耸听,少女停下来,眼睛从每个人身上扫过,接着说下去:“当然,我不是说现在,现在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法国无疑是欧洲大陆军事实力最强的。不过,从它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政策来看,莱茵地区的中立化以及,建立附庸国以图恢复德意志联邦的混乱局面等类似的谈判条款,已经充分暴露了法国对自身安全形势的不自信,这些措施也无益于法国实施对德意志扩张的有效遏制。”
桌子对面的两位青年被姐姐责怪迟钝之后,脸上皆是难堪之色,一番法德形势分析之我见又让他们陷入眉头紧锁的思维困境。但是谁在乎这些事情呢?巴黎和会无法解决亚洲地区的冲突,甚至连欧洲大陆的矛盾也无法调和,若山东租界的问题得不到妥善解决,谁又会有心思关注同一战线的侵略者英格兰打得噼啪响的如意算盘,德意志对裁决的不满以及世代之交法兰西根深蒂固的畏德情绪?
但是,为了适应严峻的外交局势,国内的大多媒体都在极力宣传国际联盟的民族自决及集体安全概念,希望三巨头会通过经济政治裁决的方式,替中国——这个生病的巨人,挽回属于它的领土。因此上溯权高位重的国家元首,下至初涉世俗的莘莘学子,在媒体的宣传下都将毫无希望的希望寄托于巴黎和会及它的政治产物国际联盟。这种幻想飘渺如天上的吹嘘“中国人真的无药可救”并一昧地崇洋媚外,这样的国度有谁可拯救?
“目前可以确认的是,英法和美国对日本的要求已经妥协了,非洲联盟是最大的不定数,不过也只是利益上的问题。所以,这场谈判的结果怎么样,你们要大概心里有数。”
“另外,别怪我泼冷水,国联并不是什么可靠的组织…”说这话的时候,姐姐把头侧过去,好像在书架上看到了什么,本降下去的语调又提了上来,但接下来的谈话重心肯定会被她如数火车般扯到不知道哪个方向。
我盯着杯子中的倒影,实在懒得窥探二人的表情,话已点明至此,再追问的话头顶醍醐灌顶的冷水就会将他们从美好的幻想世界拉回物质的现实世界,这里没有正义的朋友E,也没有公正的国际联盟。
书架上的书籍成功撩起了姐姐的兴趣,她喜出望外地起身离开桌子,以不太礼貌的方式脱离了谈话,“唉,这里也有《旅人》系列的书啊。”
“你们不可以争取美国那边的援助吗?”另一个青年猛吸一口烟,烟头的明亮转瞬即逝,就像在暗示着希望的破灭。
“参议院不会傻到让威尔逊组建国际常备军,更不会实行制裁。他们希望离这种事情越远越好,最好,连美国这个词都不要出现在文件当中。”
“可是…”
姐姐把那本如手掌大小,以皮革包裹封面的小说从书架里抽出来,快速掀开其中一页便沉溺其中。对于青年出于爱国心切而穷追不舍的提问,则画上了休止符,“集体安全与民族自决,那只是威尔逊遥远的理想乡。”
我不知道“理想乡”这个词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但以他们的留学经历来说,或多或少接触到当地的民俗应该给予了他们否定的反馈。反正那两个青年听完之后像两棵遇上旱灾的青菜一样干瘪摊在桌前,勉强以手撑着脸打起精神。
“《旅人1986》……”少女轻声念着书的名字,以某种方式试图让记忆与这本书找到交汇点,大概她没掀到重要情节的那一部分,“貌似是北美联合体发射探索宇宙的航天器爆炸了,对吧?”
我不知道姐姐在问谁,或者她根本不想得到确认,不过出于对这个系列的小说的剧情稍有涉猎的原因,以及对姐姐的威严的敬畏,我再喝一口咖啡,强迫大脑内侧颞叶的神经细胞活跃起来,“嗯,航天器的推进器上一个橡胶圈失效导致的。不过这小说看起来实在太范统了,想象力和理解能力跟不上。”
“Phantom啦,明明接受过received pronunciation,不要学什么洋泾浜英语啦。”姐姐噗嗤一笑,没好气地跟我纠正。“不过嘛,你们没有《旅人1989》这本?”
“那本我们也在找,很多地方都没得卖,据说是政府下了禁令不让印刷。”青年总算从国际形势当中回过神来,讪讪地向我们解释,“那本的内容是什么?”
“嗯……我想想。”少女把小说放回空缺德位置,倚靠着书架组织语言,“那本我在美国留学时看过,大概是说,中华联邦实行了‘竹幕’政策,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们建造了一个高度集中的电子监控装置CDT,监视人们的一举一动。首都的学生进行了非暴力抵抗运动试图抗议政府的这一做法,结果遭到镇压了。对了,那本的副标题是Last stardust memory.”
“太荒谬了,你觉得这一切有可能在那里发生?”一个青年以难以置信的口气插入了谈话,我看得出来,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也许是他过于投入的缘故,认为时刻被一个非生命物体监视的做法实在难以接受。
“五月四号不就是发生了那种事情吗?”少女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使我们哑口无言。
姐姐端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书架,在我旁边微微俯下身子,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说话时温热的吐息,“弟弟,底帕戳死!”
少女一本正经的洋泾浜英语顿时让我们一愣,原本说出口的洋泾浜英语只会给懂英语的人带来啼笑皆非的境遇,然而从姐姐这种知性优雅的少女口中说出,却不得不让人疑思她有别的意图,例如两个青年就陷入了这样的困惑。我恍如刚从梦中醒来一般侧过脸向姐姐确认,“Departure?”
姐姐点了点头,提起放在躺椅上的手提包,挂上一幅面带歉意的表情向报社的两位道别,“抱歉,我突然想起手头上还有些工作没做,要先回去一趟。晚饭时间见。”
“需要我陪同?”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两人连忙起身送行。
“不必啦,子栞跟我过去就好了。”
“晚饭怎么安排?”
“Le Procope,七点可以吗?”
“那行。一路平安。”
“弟弟,走吧。”站在门外,没有任何物体的阻挡得以使姐姐展示她修长的大腿,一道能使男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诱导的曲线,以人体演绎的几何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完美的程度?
把杯中剩余不多的咖啡一口喝完,我连忙带上报纸跟上少女,以手势向他们道别。
“你们去哪?”我们才走到街头,背后突然传来掩盖不住失落的喊声。我顺着话音回头,看见青年在门边探出一半身子不解地看着我和姐姐。
听到这样的问题似乎有点出乎意料,姐姐停了一下,大概在须臾之间投入了认真的思考,随后她以平常说话的音调,也不管青年能否听见,朝着身后的方向说道,“没打算去哪里,只是像星尘一样流浪啦。”
——to be decul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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